「你聽到像龍捲風般的巨響,然後就像是飛彈落下,接著就是從地底下傳來的隆隆巨響,地面不斷又不斷地震動,所有人都開始狂奔。」來自亞特蘭大的Frantz Florestal 回憶著。「房屋不斷倒塌,所有的柵欄都塌下,你看見人們倒下,或在狂哭。」漫長的三十秒後震動靜止了,除了瓦礫和泥土,什麼都沒有餘下來。「你看不到空氣,突然間天變得一片漆黑,」他說。「在那之後你看到了依稀的太陽,它正在落入地平線之下,離開了我們。」這就是2010年海地大地震中人們所親身經歷的恐懼。在人生中這只是三十秒的瞬間,感覺卻像是一輩子的陰霾。
海地所處的伊斯帕尼奧拉島是地震活躍地區,歷史上曾多次經歷過破壞性地震。其中一次地震發生在1751年,當時的海地仍處在法國的殖民控制下,據法國歷史學家Moreau de Saint-Méry 的資料記載,當時的太子港「只有一座磚石建築物沒有坍塌」,往後在1770年發生的地震更是使「整個城市倒塌了」。海地這片地土就是這樣一次又一次被強震推倒重來,人們經歷著一次又一次的毀滅性破壞。
【當巨震來臨時】
時間來到2010年1月12日,在當地時間下午4時53分,芮氏規模7.0的地震忽然臨到,震央位於海地首都太子港以西南方25公里,震源距離地表13公里左右。
三十秒的強震造成超過 20 萬人死亡,約有25萬座住宅和3萬座商業建築倒塌或嚴重受損,國際紅十字會估計,受到地震影響的人口大約為300萬。位於太子港的大多數建築均在地震中遭到損毀,其中包括海地總統府、國會大廈、太子港大教堂、醫院和監獄。市內著名的克里斯多福酒店在強震中完全倒塌,大量居住那裡的聯合國維和工作人員在地震中下落不明,10萬人被活埋。地震發生時,當時62歲的海地婦女Lydie Jean-Baptiste被瓦礫覆蓋,她脫困後步行回家,熟悉街道已成斷垣殘壁:「有人身首異處,到處是屍體和各種殘骸。接下來的48小時我自己也像是行屍走肉一樣」。
當刻,太子港的太平間設施幾乎立即不堪重負,地震兩日後的1月14日,接近一千具屍體被放置在街道和人行道上。在炎熱和潮濕的環境下,埋在瓦礫中的屍體開始腐爛並散發出異味。太子港市長 Jean-Yves Jason 在報告中反映了官員們就如何處理大量屍體爭論了幾個小時。因為衛生危機,政府人員將許多屍體埋在萬人坑中,一些現存的墳墓被強行打開,以便將屍體堆放在裡面,還有一些屍體被燒毀,畫面猶如人間煉獄。更可悲的是,地震後海地幾乎處於無政府狀態,大量貧民從未進行人口登記,因此政府也無法準確統計地震造成的死亡人數,不少生命就在這刻消逝並被遺忘於歷史之中。
為什麼海地地震會帶來如此崩塌性的破壞和死亡率?專家分析指出四大原因:第一是因為淺源地震,震源深度不足15公里,因此破壞性特別大;第二是因為海地人口密度高,而且2010年地震震央就在首都,人口近1150萬,太子港市區人口密度更高達每平方公里2.7萬人;第三,海地是西半球最窮國,海地房屋質量並抗震能力亦極差,大多是一至兩層的空心磚房,因此遇到地震時即遭遇粉碎性坍塌;第四,在2010年前海地較少發生破壞性大的地震,當地民眾缺少防震知識,政府也沒有系統性防震措施以減低傷亡。
【直視災難的震撼】
從數字上我們難以想像經歷地震的人所體會的是怎麼的一回事。國際創傷研究中心(Global Trauma Research)的創辦人Florence Saint-Jean在她的博士論文中藉第一手訪問2010年地震倖存者,分析並記錄了人們在經歷強震後的心理狀況和變化。
從人們的證言中,Saint-Jean博士綜合出人們一些不良心理反應,其中包括長期的恐懼。即使地震已經結束,不少人仍然懼怕住在屋內,有些災情最嚴重地區的人們都寧願睡在戶外,也不想擔心屋頂會砸在他們身上。南聖路易市(Saint Louis du Sud)前市長 Yvon Pierre 曾表示:「時不時會有餘震,所以我會睡在外面。我身強體壯,但這場地震影響我的心理,我想其他人很可能也如此。」另外Lydie Jean-Baptiste也表示自己花了將近一年時間,才能在家裡睡覺時不再擔心屋頂塌下,當海地在2021年再發生地震時,當年的恐懼即時被誘發:「現在創傷又回來,我們在想到底要睡在家裡,還是睡在陽台?」
論文亦指出缺乏地震相關知識會直接導致人們被放大的恐懼。倖存者沒有接受過有關地震的正規教育,從未聽說過這個術語,或聽說過這個術語但不明白它的意思。因此當地震發生時,他們無法理解發生了什麼事,這也造成當刻的恐慌和不知所措。
另一個嚴重的創傷是來自見證大量死亡和屍體後的無常和心理崩潰。死亡是自然災害中不可避免的事,但在Saint-Jean博士的研究中,一些受訪者報告了他們如何目擊離奇的死亡。倖存者說人們只走在街上就突然死掉,甚至不是建築物倒塌砸到人,也沒有發生任何事情,但不知怎的他們就死在眼前了。「我真的很害怕,因為我不斷聽到有人死去的消息。我躺下的一刻又聽到大約有四個人死了。 過了一段時間,我不得不離開太子港。 我再也受不了不停止的死亡。」因為人們在逃跑或災後目睹大量殘缺的屍體,即使在長期缺乏食物的情況下,他們也失去了食欲,體重減輕,或看不清楚某些食物。當他們進一步描述他們的經歷時,他們形容他們很難看、聞和吃肉。「當你看到人們死在街上的方式時,你會發現我們什麼都不是。連狗也不想要那種肉。然後數百人,無論黑人或紅人,無論富有或貧窮,都被埋在同一個洞裡。我們意識到每個人都是一個人。但不要幻想給自己太多的價值,因為我們什麼都不是。當我回到朋友的家時,我吃不下東西。大約15天後我曾嘗試吃肉,但我把它吐了。我就是做不到。」
然而在這一切心理上的混亂和崩塌之間,不少受訪者也反映了一個奇怪的現象 —- 受訪者會為自己以外的人感到比平常額外的憂心,甚至開始擔心自己不認識的人。他們會為其他城鎮的人們而憂慮,想知道這些人的情況是否比他們更糟。 有一位受訪者講述了她如何在地震發生後思想著從一具屍體到另一具屍體,甚至在地震發生幾個月甚至幾年後,她仍然想著這些人:「也許這是我在成長過程中養成的習慣,但我所愛的人總教導我要保持對他人的關心和敏感,我總是有幫助別人的慾望。我一直在想,那些需要幫助卻找不到幫助的人怎麼辦? 我為他們感到驚慌失措,我很想知道其他人的情況。 這真的讓我很困擾。 我在考慮我的情況、其他人的情況以及我可以如何提供幫助。 我想到了其他沒有像我們一樣基礎設施的社區,當你看到自己的情況有多糟糕,然後聽到其他地方更糟時,這種憂心更是加強。例如當人們說太子港崩潰時,我以為那裡什麼都沒有剩下了。 」
【從災後重新振作的關鍵】
在海地大地震一週年之際,在太子港主教堂前一位63歲的盲人抱著吉他自彈自唱:「海地在哭泣,大地在顫慄,幾乎每人都有親人在地震中死去。我已經沒有眼睛用來哭泣,但地震這一天我們永難忘記。」經歷2010年地震後,海地全國範圍有採用了改進的建築規範以達到防震的效果。仍然儘管人們對防震建築技術的認識不斷增強,受災最嚴重的社區始終與世隔絕,救援工作仍然受到阻礙,有些社區甚至放棄了對外援的希望。
海地現時是西半球最貧窮的國家。在182個國家和地區的人類發展指數排名中位居第149,其應對重大災難的緊急救援能力極其有限,被聯合國糧食及農業組織列入「經濟脆弱」國家行列。另外,海地已遭受多次颶風襲擊,每次都造成洪水泛濫和巨大損失。海地大災難不斷,當地人也不禁哀嘆:「彷彿我們的天塌了下來,你不禁自問:『我們到底做了什麼,要承受這些苦?』」
58 歲的Estève Ustache 是受地震影響的城鎮Jeremie 外衛理公會教堂的農村發展研究員,他指出現時海地防災的漏洞:「海地一直都是分成兩邊 —- 城市的專業階層和被忽視的農村社區。你必須問,為什麼領導人和援助人員只乘坐直升機前往這些農村地區? 因為他們知道如果不這樣做,幾乎是不可能到達這些地區。」另外一位結構工程師Kit Miyamoto 也分享同一觀察,他經營著一家公司和基金會,在海地和世界各地開展工作以改善房屋狀況。「這是一個非常貧困的地區,人們沒有資源或資金購買材料來建造自己的房屋。這是一場被遺忘的災難,因為它發生在世人的視野之外,這意味著資金不足和限制。」
目前,雖然當地許多社區中赤貧家庭依然孤立無援,但他們深知要自力救濟。「地震發生後就沒有人來過這裡。就像以前一樣,我們唯一一次在這裡看到外來者是當他們想要我們的選票時,」種植香根草的52 歲農民Altema Jean Joseph 說道,香根草是一種用於昂貴香水的成分,儘管售價為25,000美元,農民每週只賺 4 美元。「那我們為什麼要期待他們在這裡呢? 我們必須自己重建自己。 」
海地著名作家Dany Laferière 曾在世界日報的一篇訪談中說道:「地震之後,拯救這個城市的是赤貧者那股力量;因為他們,太子港仍然活著。」
Photo Credit: https://www.npr.org/sections/pictureshow/2020/01/12/794939899/haiti-in-ruins-a-look-back-at-the-2010-earthquake